也有清光遍九州 20(王保保x元昭宗)

时隔一年,太子再次跪于玉德殿内,向君父郑重下拜。

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珠,隔去了皇帝阴郁的视线,也掩去了他暗沉的眼纹。这短短一年,他竟似老了数岁。

太子却青春当年、风华正好,一年的流离生涯,把那纤弱的面容打磨得愈发锐利,秀雅的眼眸递来的目光,竟也带着几分凛冽的味道。

那是属于胜者的桀骜。

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,他黯然落败,不得不诛杀孛罗,向太子示弱;可他的儿子,即便赢了,赢得也未必痛快。

他已听闻,早在离京三十里处,扩廓便下令遣散军队,只以亲随送太子入朝。这样的姿态摆出来,他如何不明白?若非如此,今日跪在下面俯首称臣的,便是自己了!

想到这里,皇帝心下大定:扩廓其人素怀野心,又岂会忠于一人?以太子的手腕,想要驾驭这样的强臣,尚且稚嫩。自己看似身处劣势,实则大有可为。

皇帝不再想什么,更不发一言,只遽然起身,从御座直奔而下,径自把太子揽入了怀里。

直到靠在父亲的胸膛上,太子仍是怔然出神,不知所措。

自得封太子后,他已不知父子间多久没有这般亲近。虽不知这虚情里带了几分真心,不过,既然皇帝有心,他并不介意把这父慈子孝的戏码演得更真切。

想到此处,原本僵硬的身体便柔软几分,他依偎在皇帝胸膛,就像一只归巢的雏鸟,安心享受父亲羽翼的庇护。

“阿爸……”太子哀哀唤了一声,听得皇帝心头一软,上次听到这样的呼唤,竟还在太子幼年。

  彼时他的儿子尚且年幼,仗着父母独宠,任性嚣张,肆无忌惮,分明是天下最尊贵的宠儿。可那稚嫩金贵的小人儿,竟从何时开始变了?渐渐走到自己的对立面,乃至逼迫君父也毫不手软。

  那冷酷凉薄的性情,竟是越发像自己了。

皇帝茫然想着,心肠被狠狠地揉搅,也不知是爱还是恨。儿子最终养成这般性情,那纵容的祸首不正是自己么?

他黯然一叹,猝然落泪:“是朕识人不明,以致孛罗拥兵乱政,逼得我儿远走。这一年里,朕思见太子,夜夜落泪,幸得今日父子聚首,重享天伦。自今日起,朕愿将军国重事一并委任,愿我父子不复相疑。”

太子闻言一滞,迟疑了片刻,缓缓抬头去看父亲,却见皇帝眼睛含泪,竟似带着几分真心。他心念一动,几乎就要被这温柔的假象蒙蔽了,很快又冷静下来。待瞥见皇帝鬓角隐然露出的华发,心下又冷冷一哂:父亲他……果然已开始老了。

他脱开父亲的怀抱,重重叩首:“儿不肖,被迫离京远走,致使父皇挂心。臣何德何能,敢受君父重托?儿臣得与父皇团聚,全由扩廓忠心护卫。这勋劳,陛下应论功嘉赏,以慰忠良。”

扩廓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,一时恍然出神。这父慈子孝的戏码原本唱得正酣,缘何突然扯上自己?

面对皇帝审视的目光,他不作多想,上前叩拜于地。

孛罗既已伏诛,余党难成气候,元廷手握重兵者,唯他一人。相应的爵禄权位,他也自当领受。可这恩赏出自谁手,却大有文章。

未及皇帝开口,太子便为他讨赏,是有意示好,还是贼心不死?

随他怎么想!以太子如今的处境,纵然再多愤恨,又怎敢同他撕破脸皮?

扩廓心底冷嗤,重重叩拜,起身正色道:“扩廓既领朝职,忠心护主,乃臣本分,何敢居功?”

“将军何必谦抑至此?若无将军,朕安能铲除乱臣,廓清朝野?孛罗之死,将军实首功也!今特赐将军太傅、左丞相之位,居朝听政,以佐太子!”

  皇帝朗然一笑,也不顾扩廓谦辞,径自许封。事已至此,扩廓唯有受恩拜谢而已。望着眼前匍匐谢恩的军将,皇帝又不禁出神:

一年之前,跪在此处受赏谢恩的,还是孛罗呢!那骄纵专权的贼子,而今又在何处?不过是一堆枯骨罢了!

  无论是谁,纵然手握重权,独掌枢机,但有不臣之心,在他手底都将彻底化为枯骨。

  唐其势、伯颜、脱脱、孛罗……但凡此类,无一得免。

  无论他是谁。

皇帝嘴角噙笑,冷酷地想着。

*

扩廓送太子归朝,天下皆知,皇帝特赐宴于清宁殿,以示慰勉。其时国朝重臣一应出席,扩廓手下重将也相应列座,关保、貊高等竟都在受邀之列。

扩廓本不欲这般张扬,太子却力邀关、貊二人,其用心为何,分明可见。

早在冀宁军中,太子同这二人便交结不浅。扩廓想到此处,便是一阵无可排遣的恼恨。

宏阔明亮的殿堂,远非粗陋的军营可比,他坐在席上,入眼之处皆是一片辉煌,眼前是纷飞的舞袖,耳边是悦耳的笙歌,肉食肥美,醇酒醉人,一切直如置身仙宫般虚幻。

一时间他只想就此沉醉,沉醉于一场太平盛世的迷梦。

当年,皇帝是否也沉沦于这虚妄的幻梦,才敢放权给太子?对于无力扭转的时局,与其苦苦挣扎徒然抗争,倒不如及时行乐纵情沦陷——毕竟左右都是一样的结局。

酒意微微上头,扩廓双目饧涩,怔然望着殿中,天魔舞女腰肢轻软,如迎风弱柳,款摆摇动;妩.媚又端庄的面容,正如庙宇里高高在上的神像,透着不可轻.亵的冷漠,却又隐然撩.拨,诱人犯.禁。

就像那人华美的面容和美好的身体。他越是高不可攀、拒人千里,他便越要僭越而行、凌犯禁地。

那些不属于己,无法永存的事物,最是引人沉沦。

在这一刻,他突然就悟到十六天魔舞的妙处了。

太子持杯劝酒,一一敬过重臣。举手投足间,高贵而雅重,从容且风流。他本就是天之骄子,生来就注定游走于朝堂,伴着权力的锋刃和荆棘一路前行。

朝堂的暗斗素来杀人于无形,比血雨腥风的战场更为残酷。

他尚未进入这权力的漩涡,便已感到一阵厌倦。

扩廓低头饮了口酒,着眼一望,那人的身影又已飘走了。

朝堂之上皆是根脚重臣,论出身,个个是煊赫世家,无从相比。若非倚仗军功,他根本没资格坐在这里。这些事情,扩廓心里明白,可越是明白,他越是有种刻骨的耻辱。

眼下是什么时候?那些腐朽不堪的勋贵,也能救世?世随时移,时移事易,值此乱世,本该论功进位,唯才是举。

这样贤愚不分的王朝,左右是没有指望的。

他暗暗一叹,又抬眼巡视,朝中重臣,太子都一一致酒相敬,独独漏了自己。

也不知是无意的疏忽,还是有意的怠慢。无论怎样,都让人无法容忍。

而满堂朝官,一举一行也都依随太子,并无一人注意到那新晋的年轻丞相。

他真想就此离席,可理智却叫他隐忍。当下的每一刻都异常煎熬,连醇香的美酒似乎都成了苦涩的毒药。

他就这么生生熬着,也不知过了几时,才见一片金黄的衣角掠过眼底。

一杯金盏信手递到眼前,太子唇角一弯,优雅的笑意冷淡而疏离。对他而言,这样的屈尊相敬简直就像是施舍。

扩廓凌然起身,醉意之下,险些失控。他凝目盯视太子,冷漠的眼眸背后,激愤在不可遏制地翻涌。

觉察出这份情绪,太子几乎要愉悦地笑出来。对他那么骄傲的人而言,还有什么酷刑比凌虐其尊严更令人痛快?

“将军年少而居高位,满朝之人无不歆羡。若论官爵,伯撒里之下,便是将军。可今日宴饮,在座皆是年高长辈,本宫以序齿敬酒,如有怠慢,还望将军海涵。”

  这话是什么意思?被人折辱至此,到头来还怪他不识抬举?

  扩廓咬牙冷笑,恨意在心头碾过,很快烧成炽烈的怒火。可在那人的笑容里,这怒火竟出奇地平息了。

 “殿下言重了,臣素无根脚,得以进位,已是恩幸。有殿下屈尊相敬,更复何求?今日臣在席上,只望不污了殿下眼目便好。”

  污人眼目?何止是污了他眼目!那狂悖的贼子早已污了他的身体!寻常的仇恨尚可报还,这样的耻辱又该如何洗刷呢?

  太子如遭针刺,眼神登时一紧,手也不住地颤抖,杯盏险些坠地。扩廓只散漫一笑,似是无谓一般,众目睽睽之下,轻柔地握住他手腕,惊得太子脸色煞白。他却犹然不顾,依旧轻握着,手掌摩挲而过,感受着他皮肤上的寸寸战栗。直到那人忍无可忍,才把那杯酒缓缓渡到自己手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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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S:剧情从扩廓和太子两人博弈,变成了皇帝、太子、扩廓的三人博弈,又微妙又复杂,还挺难写的,因为都是心机boy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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