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山如璧 第5篇 相思无涯(贯云石&徐再思)

【文案】:

平生不会相思,才会相思,便害相思。

身似浮云,心如飞絮,气若游丝。

空一缕余香在此,盼千金游子何之。

证候来时,正是何时?

灯半昏时,月半明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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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代散曲家贯云石和徐再思的故事,酸斋甜斋的基情往事,文人之间的笔墨旧闻,跨越阶-级和民-族的友(ai)情(qing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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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Tips】:1、贯云石, 元代散曲作家,著名诗人、散文作家。畏兀儿人(即维吾尔),精通汉文。字浮岑,号酸斋。出身高昌回鹘畏吾人贵胄,祖父阿里海涯为元朝开国大将,原名小云石海涯。2、徐再思,字德可,号甜斋,浙江嘉兴人,元代著名散曲作家。曾任嘉兴路吏。因喜食甘饴,故号甜斋。3、两人的部分作品合称《酸甜乐府》

以下正文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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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思无涯(贯云石&徐再思)

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时,他便又想起他了。

灯火描出伶仃的孤影,寒陋的馆舍只他一人,夜里犹显空旷。他裹起衣物,就着昏光闲闲看书。冷夜的沉寂,将雨落芭蕉的声音衬得分外鲜明,那一点一滴的愁绪便也随着雨声,直滴到心里去了。

他等的久了,也实在倦了,倚着书案便睡了过去。迷蒙时分,那人却如秋雨一般,无声袭入室内,他身上湿意浓重,当真是裹来一蓑烟雨。

也不叫他,那人脱了外氅,靠在榻边暖了片刻,就这么望着灯下的睡颜出神。待寒意渐去,等得不耐,才忍不住笑道:“说好的等我,怎地自己便先睡了?这也算是失约,你说我该怎么罚你?”

徐再思陡然惊醒,只觉凉意袭了一身,这声音直直打在心头,惹得他一瞬惊悸,那股心慌的感觉挥之不去,脸色也跟着发白。待循声回头,却见那人正歪在榻上,看着自己闲闲地笑,脸上是得意的嘲弄。

想到刚才那梦,更觉心有余悸,一时无名火起,“某人迟迟不来,我当他是翻船坠海,丢了身子喂鱼,哪料竟有闲心在这里兴风作浪!”

这话虽是谐谑,可他语声冷冷,并无言笑之意,再观他脸色,那眼底仍带着惊忧,贯云石当下了然,起身过来,摸了摸他的脸,低声问:“再思,你做噩梦了?可是因为我?”

听了这话,徐再思脸色一白,接着却是泛红,偏头不语,半是气恼半是忧。他生的清雅秀丽,便是嗔怒,也别有一番风致。贯云石害他苦等,心里早有些过意不去,眼下见他这般情状,更是不胜怜爱,只轻笑一声,便将人裹在怀里,在他耳畔轻语:“莫要生我的气,一会便向你好好赔罪。”

怀中的身体瞬间僵住,听着“赔罪”一语,他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,当即怒道:“少来孟浪!”虽是挣扎,却被那人箍得更紧,熟悉的气息也侵入颈间,灼热逼得他一时失神。

“那又如何?咱们之间,也不是头一次了!”

登徒子毫不知耻,不由分说将人裹到了榻上。待云收雨歇,徐再思早已没了力气,哪有心情同他置气,只是靠在枕上,听着窗外的雨声黯然出神。

“甜斋……”

那人用手摩挲着他背脊,轻声叫他,带着餍足之后的慵怠。那声音懒洋洋的,如背后的触感一般,让他又痒又躁,强抑住心底的躁郁,他不耐道:“这么个叫法,腻不腻歪?听得人牙酸!”

“你自号‘甜斋’,我难道叫错了不成?”贯云石笑得打颤,“若不叫你牙酸,我又怎称得上‘酸斋’?”

  听他越说越没个正经,徐再思更觉无奈,闷闷沉默半晌,左右思量,也觉自己这般没个意思,可心里那点愁郁却是难以排遣,就是酣畅的情.事也无法解忧。犹豫半晌,终是开口:“云石,此来嘉兴,欲留多久?”不待他回答,便又问道:“你这今后,便打算浪迹各地,卖药为生?”

  说完,一颗心便紧紧悬起。这话他想了许久,终是不吐不快,纵然定会惹他不快,他也不得不言。贯云石其人,乃色目勋贵阿里海涯之孙,他的祖父,乃是世祖朝赫赫有名的勋贵重臣。以他家世,本可承继祖荫,出将入相。奈何其人心高气傲,入朝不久,便因看不管官场污浊,辞官南下,周游江浙,以卖回回药为生。云石文武双全,于散曲小令颇有造诣,与南北文士皆有往来。他们二人相识,便是这般机缘。可是为其好友,终是不愿看他在这日复一日的浪游中虚掷才华。

“有何不妥?”那人声音果然冷了下来,透着满心不悦,“你莫不也想着,劝我再度入仕?”

  他通透得叫他无奈。被他窥破心思,徐再思心底暗叹,低声道:“我的确是这般想的。国朝选官,惟重根脚。即便皇上重开科举,所取汉人,十不足一。云石乃勋阀王孙,以才闻名于世,本可用事朝廷,扫除弊政,何以这般自弃前程?而国人中,通晓汉法者,又有几人呢?”

  他低低一叹,想起自己的身世,又不禁伤怀起来,“似我这般微末书吏,只能苦苦熬着,却不知几时能出头了……”

  听他此言,贯云石更是作色,柔情蜜意荡然无存,只是盯着他,不住冷笑:“我倒不曾晓得,再思原有这般志向!可这官场是污潭,是泥流,我避之不及,你却想一头扎进去!你若有心,我便帮你举荐一二,如此可好?”

  闻言,徐再思倏然抬眸,眼神惶然,却不知该如何辩白,只能徒然解释着:“云石,我绝非此意……”

 “你怕甚么?”贯云石撩起眼睑,眼风如刀,像他的话语一般刻薄,“我倒觉得这主意好得很呢!”

  说罢,径自起身,披衣下榻,竟有离去之意,慌得徐再思起身去拦,可他白亮亮的身子露出来,自己都被晃得刺眼,一时羞得无地自容,慌忙又躲回被中。

贯云石怔怔凝视那熟悉的身体,慢慢的,连看他的眼神,也带上几分妄自揣测的恶意:

“再思,”他轻飘飘说着,嘴角的讽笑刺得他心痛,“你同我相好,原是为的这般,我竟是错看你了!”

  说罢,再不滞留,竟在这雨夜中匆匆而去。望着他孤绝的背影,徐再思一时呆了,只觉一颗心也如冷雨般飘零。再触手一探,榻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呢。

  *

  贯云石一去,便是几载,而他一病,更是数年。几年之间,两人不曾见面,只是时时听闻他的消息。其人浪游钱塘,与杨梓交好,与杨朝英同游,与张可久唱和……此辈皆是名重一时的名流巨贾,哪里像他这般,日复一日,只能在嘉兴路总管府做一个卑贱的书吏呢?当初能与他的交结,至今想来仍不可思议。

国朝取材,虽有科举,可名额被蒙古、色目占了大半,汉人登科者所占绝少。而由吏入仕者,却大有人在。然而,吏员三年一迁转,苦苦熬升,待到出人头地,已不知是何年。更不知到时,贫苦老弱的双亲还能否等得自己。

世事如此,想要做番事业,便是这般艰难。可那人天资独厚,本可大有为于天下,却对浮华不屑一顾,放浪形骸,虚掷年岁。他的选择,他本无从置喙;可每每想来,却尤为不平。当年他雨夜负气而去,此后再无音讯,想不到竟绝情至此。难道自己在他眼中,便是这般汲汲营营之人?

徐再思不由苦笑,想想自己,姣好的年华亦在琐屑的吏事中消磨,甚至连那些曲辞,也很久没有做了。

又是一朝霜露,又是一夜秋雨。几年之间,双亲相继谢世,凄冷的人世,当真只余他一人。而今便是奋进,竟也没个念想。日复一日的孤苦中,他徒然消磨,旧疾几番摧折,因这秋雨,身子时好时坏,形容却越发消瘦。

雨夜无事,他空的发慌,索性整理书稿。就着灯火看昔日旧作,亦不禁苦笑。贯云石曾笑他“惯好感时伤怀,恁多离愁别绪”。可他不知,人与人的悲欢从不相通,所谓心绪,也是如鱼饮水,冷暖自知。

心念一动,才思却如枯木逢春,又活了过来,他当即提笔,就着灯火匆匆写下。窗外雨声越发急重,而他心里的愁郁也越发浓重,写着写着,便觉心头被压得发闷,呼吸不畅,加之寒意侵袭,又咳喘不止。

连那人几时进来,竟也不知了。

身后似有风声撩动,他便也只当是风了,只是提笔疾书,并不去理会。

“平生不会相思,才会相思,便害相思……”

琅琅如珠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,他并未觉出异样,甚至听得出神,乃至沉醉。这首他用心血写就的曲辞,他也只能写在心底,那人又怎会晓得?那人又怎会懂得?在那人看来,万事轻如鸿毛,心头无一挂碍,纵有万般烦恼,也能怀抱对天开,一笑白云外。

贯云石,你不是我,你又怎会懂呢?

他想着这个名字,这个整整想了五年的名字,几乎落下泪来。一个人全然沉浸在自我中,连身后的怀抱都浑然不觉。

“身似浮云,心如飞絮,气若游丝。”那个声音又继而响起,他出神地听着,也跟着出声相和,却自始至终不曾回头。

 “空一缕余香在此,盼千金游子何之。

证候来时,正是何时?灯半昏时,月半明时。”

灯花啪的一声剥落,惊得他一时失神,很快便有人安抚了他的惊悸。一双手自身后递来,从容剪去烛芯,而后将他慢慢搂到怀里。

“灯半昏时,月半明时。”那人沉吟开口,在他耳畔轻语,“再思,我来了你都不知道,你是病傻了不成?”

朝思暮想的人如梦般出现,他只觉仍在梦中。

他那痴怔的目光,懵懂如婴孩,贯云石看了只觉心痛,愧意如潮般涌来,避开那目光,低声道:“我想了五年,才能明白你的苦。你没体味过官场沉浮,自然不懂浮华虚无;我没经历过你的人生,又怎会懂得你的痛苦?我一浮浪子弟,浪荡惯了,纵情惯了,至今仍不懂人生八苦。可唯有一苦,五载以来,终是懂了……”

“却是什么?”徐再思颤声开口,胸中响如擂鼓。

贯云石轻轻一笑,脸上不见素日的不羁,竟显出一丝罕有的深情:“平生不会相思,才会相思,便害相思……相思无涯,苦海难渡。再思,你若不渡我,我今后便可改名叫‘苦斋’了!”

说着说着,嘴角又露出惯有的谐笑。徐再思原本听得痴怔,可听到这句,又是气得发抖:“苦海难渡……那便淹死你好了!我这人,性嗜甜,最怕苦。你若改名‘苦斋’,自此以后,我再不敢招惹你!”

“何需你招惹我?”贯云石懒洋洋一笑,趁人不备悄声上前,一把拥在怀里,“我缠着你不放便好了!”

“放手!”徐再思急道,可余音却被吞没,那人早已捧起他的脸,细细吻了起来,把那不甘的、委屈的、愁苦的话语,尽数吻回嘴里。把他满腔的离苦,连同他的人一起揉进怀里。小小的寝榻,不多时便兴风起浪,积蓄了五载的情潮,一股脑间涌来,将两人整整吞噬。他本是这风浪中的舵手,可一碰到那人,便觉身不由己,全然失控,只觉由身到心都被吸噬到那相思的漩涡里,无涯无际,无始无终。

  望着那人沉寂如海的眼眸,他更是失神,索性纵情到底,把自己深深一送,义无反顾地沉入那无底的漩涡,和着起伏的情潮,沉沦、再沉沦……

相思如海,情潮难渡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觉风浪稍歇,看着那人湿润的眼眸,他也觉眼眶湿热,吻着他肩头,叹道:“再思,你这身体,需给我好好养着!你若死在了我前头,我后半辈子,便真的是‘苦斋’了!”

那人只是怔然望他,像是失了魂魄一般,许久才轻声回应:

“好。”

一个‘好’字,他记了十年。那人始终不曾负他。而他却是先负了他。他于生死,向来从容磊落。可一朝而去,终又让他沦为孤身,江湖漂泊,浮沉六载,伶仃孤苦。

“一声梧叶一声秋,一点芭蕉一点愁,三更归梦三更后。”

昏灯之下,徐再思再度落笔,一笔一笔牵出愁绪,秋雨仍是不停,滴在心头更觉清冷。空旷的馆舍再无余人,孤寒更深更重,可再苦再冷,他也只能拥抱自己取暖。因为那乘月而来的仙人,早已遁世而去,今夜乃至以后,都不会再来。

(本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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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附录】:元代选官制度

元代前期不行科举,元仁宗时才恢复科举。选官大概有以下路径:

(1)宿卫出职。即从怯薛里选拔。如安童,不忽木等都是如此。这样的选拔起点高,通常刚入仕就能获得很高官职。怯薛军相当于贵族子弟后备役。高官主要来源。

(2)由吏入仕。吏,熟悉具体公务的底层公务员。由吏入仕,就是从吏员做起,逐级升迁,转换到官员系统。起点低,提拔速度慢。蒙元统治者秉持一种实用主义观念,认为儒生好空谈,不敷实用,反而觉得吏员更务实,能解决实际问题。主要途径,中下层官僚主要来源。

(3)科举取士。元仁宗时开始实行科举取士,但数量较少,不占主流。

(4)征召、承袭、承荫。

总体来说,儒生在元朝不像以往那么受重视。士人通过科举进入士大夫官僚阶层的路径在元代前期被打破,因而产生一种失落疏离的感觉。知识分子和官僚系统不再是完全统一的一体。士人们不再像前朝那样很容易进入统治阶层了,优越感就丧失了。有很多儒生不屑于从底层吏员做起,就游离于官僚系统之外,多了很多同市井小民接触的机会。这对散曲和杂剧的创作也有一定的影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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